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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淹七军
一片漆黑中,曹兵紧紧靠在一起,不单是为了抵御暴雨的寒冷,更为了驱赶恐惧。
搞不清什么时辰,也不知何时才会天亮,所有人湿漉漉的,没有军帐遮风避雨,也点不燃火把,伸手不见五指,天地沉寂在阆阆黑暗之中,只有滂沱的暴雨、呼啸的狂风、隆隆不止的轰雷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绪。
时而闪电划破长空,大家瞪着恐惧的眼睛努力张望,而一瞬间看到的只是狂舞的树木和白花花翻腾如开锅般涌动的洪水……
这种情形已持续两天两夜,士兵饥寒交迫,却没一人昏昏睡去,也没人说一句话,大家仍觉得这半月的经历如此不真实,仿佛是一场还没熬到尽头的噩梦。
曹军七部精锐三万余众,在左将军于禁率领下开赴荆州,星夜兼程很快到达郾城,与荆州刺史胡修、立义将军庞德、南阳太守东里衮会合,继而与据守樊城的曹仁取得联系,将大军屯于樊城以北的罾(zēng)口川,秣马厉兵随时准备交锋。
虽然魏王没能亲临前线,但各路曹军总计五万,相较关羽兵力上占优,再者此番用武目的是防守,逼退敌人即是胜利。
汉水以南的襄阳自刘表统治时就是闻名遐迩的坚城,如今守城的裨将军吕常又颇具才智,即便关羽号为名将,也不可能单从南面攻拔,他若向汉水以北包抄,曹军正好半渡击之,给他致命一击;曹操也准备移驾洛阳遥作声势,军中士气旺盛,尤其立义将军庞德,其兄长庞柔如今仕蜀,常恐同僚因此猜忌,故而下定决心要在阵前与关羽一决生死以表忠心——照常理推敲襄樊不会有闪失,关羽进不能取势必偃旗息鼓,曹军若抓住时机追击,说不定还真能如于禁所言,取关羽之首级献与魏王驾下。
一切准备就绪,还未及交锋,仲秋的第一场大雨却先来了,昏天黑地电闪雷鸣,一下就是两天。
虽说添了些麻烦,于禁却乐得如此,这么糟的天气,关羽不可能进攻,磨磨敌人锐气岂非好事?哪知曹军还没来得及晾干衣物,仅隔一天,第二场雨又来了,这次虽不似前番猛烈,却断断续续连下十余天。
刚开始曹兵还幸灾乐祸,但随着帐内积水逐渐没至小腿,于禁才意识到情况不妙——汉水至襄樊一带趋于平缓,积水不下皆因河水满溢,罾口川虽是兵家要地,地势却甚低洼,若雨再不停,七部人马必将尽困水中。
险地不可久留,于禁传令北退,欲撤回郾城再做定夺,事起仓促连营寨都没拔,只带辎重、粮草狼狈而走。
哪知行了不到一里,雨势愈大,积水已没过膝盖,探听才知,附近淯(yu)水(白河)、沘(bi)水(唐河)尽皆涨溢,齐涌罾口之地,曹军大骇,舍弃大半辎重仓皇遁逃;怎料苍天不佑,行至傍晚忽闻水声滔滔有如万马奔腾——汉水上游决口,滚滚洪流挟拔树倒屋之势从西面向曹军扑来!
水火无情甚于敌寇,生死关头再威严的军令也没用了,将士如没头苍蝇般四散奔逃,三万大军霎时崩溃。
有的丢盔弃甲攀上附近丘陵山冈;有的就近觅棵粗树往上爬,上去的人越来越多,不少枝桠承受不住立时折断,一树的人尽坠水中;有的兵方寸已乱,只一个劲向东逃窜,但人哪跑得过洪水,终被巨浪覆没;即便有人会水,在这滔滔洪流中也无可施展,不过三冒两冒就被洪流卷去。
逃上高坡也未必能活命,一座座山头都成了孤岛,雨还在下,水还在涨,今日未淹没,谁知明日如何?曹兵就在这冰凉的暴雨中,在无边无沿的恐惧中苦苦煎熬了两天……
黑夜比白天更可怕,什么都看不见,听到的又只有雷雨声,过去的一昼夜间水位还是不停上涨,士兵再疲劳也不敢睡,唯恐睡梦中就被洪水夺去性命。
大伙搂抱着,搀扶着,默默祈祷着,希冀苍天平息愤怒。
漆黑之中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,那持续十余天的雨声竟真的停了,却无人欢呼,谁能断定这不是下一场暴雨前的短暂喘息?也没人动弹一下,只怕脚下一滑跌进水里。
浑噩沉默间天色渐渐亮了,四外一片幽蓝,兵士稍松口气,拭去睫毛上的水珠,瞪着迷离的眼睛张望水位,发现坡下荡漾不止的水痕已悄然不动了,这才流下劫后余生的眼泪。
约莫又过半个时辰,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,灰黑的云层慢慢褪去,继而半个红球出现在遥远天际,那是久违的太阳——半个月的阴雨天宣告结束。
曹兵并没庆幸太久,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
没有混沌的雨幕,众人终于看清了一切,丘陵间的坦途大道没了,丰收在望的田野没了,远处的村庄没了,曹军百余车辎重粮草全没了,都化作了一片泽国。
水上还漂浮着零星的枯枝木板,以及一具具肿胀的尸体,都被初升的太阳染得殷红,仿佛是一汪混沌的血水。
呜咽声借着水面传出很远,继而汇聚一处,萦绕着这片看不到边际的泽国。
天光大亮,困在各山头、树顶的士卒开始互相喊话,一座不起眼的“小岛”
上,几个士兵操着嘶哑的嗓音高呼:“将军在这里……将军在这里……”
那本是座突兀的山冈,如今却成了方圆数丈的小洲,百余名士兵躲在上面,早被洪水折腾得狼狈不堪,还有人不知是生病还是受伤,倚在山石间奄奄一息;山上斜插着一面鲜红旗帜,已剐破大半,斗大一个“于”
字只剩上半截那一横,犹自风中招摇。
七军统帅于禁脸色苍白发髻散乱,身上铠甲依旧鲜明,此刻他端然稳坐一块大青石上,面无表情双目低垂,直勾勾盯着脚下的洪水。
莫看他表面平静,其实心中急若油煎,事到如今该怎么办?举目四顾,残兵分布于绵延二三里的无数“小岛”
上,多则数百,少则三五,丧生洪流的更不知多少,现在已谈不到救援襄樊,如何归拢残兵脱离险境?军中本来预备了一些舟楫,但不是抛在罾口,就是被大水冲击漂往他方了,眼下若要把大家归拢起来,只能等洪水消退。
可这场大水淹没足有数丈,静候消退不知要多久?只怕挨不到那一天,大伙就活活饿死了。
军中本来有充足的粮草,皆被大水毁于一旦,士卒身上不过少许口粮,且被雨水浸泡得发霉发胀,熬过两天差不多也快吃完了,暴雨虽然停了,将士们仍在死亡线上挣扎,有些山头的人饿得剥树皮,吃树叶,捞水里的谷穗;偶尔漂过一头死马,便被士兵七手八脚拖去,连生火的工具都没有,就那么血淋淋地撕咬生肉果腹。
吃洪水浸泡的死畜焉能不病?但能活一天是一天,总比饿死强啊!
更令于禁担忧的是战况,七军受困于洪水,襄樊的局势又如何?会不会已经遭受关羽攻击?如今兵马被冲散,各部将佐、参谋皆不知去向,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;最要命的是,荆州刺史胡修和南阳太守东里衮也在军中,连地方官都遭了难,就别指望能有人组织乡民援救了。
除了自救别无他策,于禁稳住心神传下一令,叫大家薅草搓绳,打落浮木,尽量捆扎木筏,这是唯一的脱险之策。
可传令本身就是难题,亲兵嗓门再大能嚷多远?只能一座“岛”
至一座“岛”
,由近至远传达,又挑了十几个会水之人,四处游曳,寻找散落各处的将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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