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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晚,两人坐在荒草萋萋的院子里,桌边摆了盆娇艳欲滴的月季,成了这荒宫废殿里唯一的鲜亮颜色。
程侧福晋吃着好长时间没吃过的鸭子,还吃上了甜甜的冰碗子,幸福得眯起了眼睛。
二阿哥也难得地高兴,在边上替她拆骨头、拌酸奶,又扇扇子,忙得不亦说乎。
我却感到心酸,背过身去抹眼泪,又被吉祥爷爷一把拽走,骂道:“晦气东西,你流什么马尿呢,没见主子们难得高兴?滚滚滚,去烧柴煮水,晚上格格要烫脚。”
程侧福晋身子虚,之前还在毓庆宫时看过太医,说是体寒体虚,都说寒从脚起,在咸安宫吃不起那些名贵的补药了,只能烫烫脚,发发寒气。
这也是二阿哥每日必要为程侧福晋做的,我头一回见二阿哥坐在小板凳上给程侧福晋按脚,都差点吓晕了过去,便是再怎么落魄,二阿哥也曾经是太子爷啊——哪个皇阿哥会给自家福晋捏脚?
二阿哥替程侧福晋捏脚,还会故意挠她痒痒,逗得她一笑。
后来这样的场景见多了,我就习惯了,二阿哥在咸安宫里已经全然瞧不出贵为太子的影子了,他在这里真像他和程侧福晋说得那样,是一对市井里、凡尘之间的平凡夫妻。
他们相依为命,早已没有身份之隔。
“钟鼎山林都是梦,人间宠辱休惊,只消闲处过平生。”
[注1]这是二阿哥抄在纸上的诗句,我不识字,程侧福晋在一旁轻轻念了出声,这诗好美,我便记在了心里。
如果能这样下去该多好,即便永远被困在这里,但只要有真心的人相伴,这日子也不算难熬,只是落日熔金,暮云合璧[注2],好日子总是那般短暂。
我原本是很喜欢夏日的,总觉着好风好水好日头,比冻掉手指的冬日不知好过多少,直到程侧福晋在酷暑天忽而倒地不起,再没有醒过来。
那天她还说,要用耳上的那对珍珠耳环给苏拉换个大西瓜,吊在井水里湃一湃,好给二阿哥解解暑——这样的日头跪着听训实在不好受。
程侧福晋放心不下二阿哥,日日都陪着他,为他撑伞遮阳,那传旨的太监原本还不许,后来程侧福晋塞了金镯子过去,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我恨得牙痒痒——那只吉祥爷爷都不忍心收的金镯子终究还是没留住。
暑气蒸人,二阿哥还没病倒,她就受不住了。
后来我才知道,程侧福晋的身子早就掏空了,不过是为了二阿哥才苦苦支撑着到今日,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没了。
往后,我最恨的就是夏日了。
我自小没娘,程侧福晋见我头上生了虱子,吉祥爷爷说要把我的头发全都剃了,再用滚烫的水浇在头皮上,好把虱子卵也烫死,多吓人啊!
程侧福晋赶忙将我搂过来,说:“哪用得着这样酷烈的法子,我来,一会儿也就好了。”
她拿了篦子来沾了些薄荷烧的水,替我梳头。
我是个奴才,哪有主子伺候奴才的理,我想跪下,她却牢牢把我摁在凳子上:“别动,都落得这幅田地了,还计较什么主子奴才的,我以前也是这样替额林珠梳头的,如果她还在的话,应该已经嫁人了吧?你坐着,权当——”
她没说,但我不动了。
我知道了,她或许是很想她的那几个早早没了的孩子,只是不敢挂在嘴边,怕惹得二阿哥也伤心,这些思念积蓄在心中,乃至于将我这样低贱的人也当成了孩子来疼爱。
后来吉祥爷爷也说:“你多去格格面前伺候,她瞧见你高兴。”
我答应着,但日子过得太快了,那天我如今都不敢再回想,每每回想起来都叫我喘不过气来,很长一段时间,我也像傻了似的。
后来很多年,我都偷偷给程侧福晋烧纸,等我老了放出宫去以后,我寄居在一家寺庙里过活,我给二阿哥和程侧福晋都点长明灯,每日在佛前为他们祈祷,盼望着他们下辈子能投个好胎,到没有高墙的地方去,像清溪一般奔快,平安喜乐一辈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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