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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另一头,头裹粗布的苗族船娘皮肤黝黑,一身蜡染靛蓝衣,耳上戴着银丝缠成的竹节乳钉耳环,她牵了缆绳走来,问方才是何动静。
众人道无事发生,船娘笑了笑,说着生涩的官话:“官爷们,过了前面的峡口便是花靖城了。”
画师们谢过,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腰上银铃,目光阴晦,却转头同旁人冷声道:“苗地闭塞落后,连苗人也是愚昧,家产手艺传女不传男,让女子出来抛头露面,简直闻所未闻!
若我家夫人和十几位男子同乘一船,还同食同住,在下定教她拿了休书下堂!”
冯秉才捋了捋胡须:“说及女子成家,当不得不提永嘉三年的杨娥案。”
“先生说的可是创建桐州学派,一力主张妇人入仕经商的杨娥?”
年轻画师们连忙应和。
“我等虽是小辈,可如此惊天大案岂会不知?当年,王知慎先生独创明学,弟子无论贫富贵贱,不分男女之别,桐州学派正是王先生的嫡传女弟子杨娥所建——哎呦!”
一个急浪打来,船身颠簸,欲将甲板击碎。
沈黛整个身子摔倒在地,手中干饼落入混着朱砂的泥水,溅起触目惊心的红。
画师们端坐好,没人注意角落里的沈黛,继续对明学滔滔不绝,一字一句皆是景仰。
张画师适时向他们介绍:“诸位不知,冯先生当年可是王知慎先生的亲传弟子!”
众人惊声连连,纷纷艳羡不已,冯秉才摆了摆手:“只不过有幸听过王先生讲学,算不上什么亲传弟子。”
冯秉才冷笑道:“杨娥那女子老夫见过,身为女子官居从四品指挥使,追随王先生多年,北退剌惕,南镇楚军,军功赫赫,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。
只可惜,到底是小女子,妄议朝政,不知天高地厚……”
沈黛拾起那张饼,双目空洞,一点点掰掉脏的部分,指缝间染了朱砂,像在撕下自己的血肉。
“可不是嘛,桐州学派几乎清一色女弟子,鼓动妇人抛头露面,入仕行商,这不是废了老祖宗的规矩嘛,简直伤风败俗!
先皇受其蛊惑,允许女子为官,不出五年朝堂一派乌烟瘴气,蒙牝鸡司晨之祸。
你们是不知,当年我参加科举,隔间的是与我同街的卖鱼女,浑身腥臭,熏得老子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!”
廖敏屡试不中,不是说朝堂秽污不识明珠,便说妇人阴诡挡了他的仕路。
在座人对此习以为常,也不接他的话,继续道:“后来,永嘉帝即位,御笔亲批了折子,坑杀前朝女官,判杨妇十数大罪,废其功爵,灭其十族,连坐被杀者数万。”
“十族!
那便是连带其老师和学生通通都要问斩!”
年轻一些的画师虽知道此事,可毕竟是八年前的事,竟不知个中细节如此触目惊心。
“是啊,听说行刑那日数百人头齐刷刷落地,桐州刑台血流成河,大雨冲刷了三日都未冲得干净。
杨娥连夜奔逃,在京郊附近被捕,还未处死便冻死在诏狱,呵,可比凌迟强上百倍喽!”
“王知慎先生一代圣贤,却要遭如此大难,果然是三代之亡,由乎妇人矣呐。”
“此话能不说便不说罢,如今圣上设锦衣卫掌伺卫缉捕刑狱之事,专察不轨妖言,凡宣扬杨党之言同情明学者处五刑……”
胸口一点点凹陷,沈黛用力吞下干硬的食物,喉咙塞得生疼,只觉满江水都灌不下心头滞涩。
连夜奔逃?不。
那年,桐州郊外一凉亭内,杨娥在细雨中饮尽最后一杯酒。
面前,她的亲传弟子沈黛长跪不起,泪流满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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